二十八
“你若是本座,难道不恨吗?”
润玉默默地听着,骤然被魔尊这么一问,倒像是学堂里的学生猛然被夫子点了名。
若是劣质顽徒,那会掀翻案几,恼羞成怒拆了夫子的简牍,若是碌碌庸才会磕磕巴巴,老老实实地回答问题,而灵犀一点,聪颖绝伦的学生多半是应答如流。
但润玉不是魔尊的弟子,他哪条路都不选,反客为主道:“我就算回答了恨,又如何?难道就能感同身受了?”
魔尊亦自省失态之下,问得有些好笑了。
他们二人性子大相径庭,一生所历之事又天差地别,润玉不懂他的恨,亦如他难解润玉的不恨。
却冷不丁听润玉说:“我其实不知道你该不该怨恨。”
他不是他,无法身历其境,但略一沉吟,还是答得甚为诚恳,“这世上本就是有多少欢乐,就有多少悲伤。享受过高山流水,凤友鸾交,又何必再去苛责前徒倒戈?拥有过刻骨铭心,生当复来归,死当长相思,又为何一定要求个纯一不杂?”
魔尊闻言望向润玉,嘴角的笑纹里带着阅尽世间百态后的洞察与悲悯,他说小孩子才会去苛求十全十美,可眼前的分明是个连求都不敢求的孩子。
所以他可以全然无所谓地说着,“月有阴晴圆缺,世事,乃至于人,都是一样的,不能只想从中得到所有的好,却拒绝任何的坏。我若视一人为知己,也就无所谓背不背叛了,哪一日被信任之人捅了刀子,那也是我自己有眼无珠。我若真爱一个人,她就算要我削肉剜骨,我也可以忍受。”
魔尊包容地笑笑,也不去反驳润玉的话,只阖目养神。
他起初以为神族这一代能修到上清境的非润玉莫属,可在这一番话中,已让他窥出了异样的端倪。
润玉长在太湖幽暗的淤泥里,忍着刮鳞去角之痛挣出细弱的芽来,被迫的过早成熟,虽咬着牙不喊疼,不喊痛,到底有几分扭曲,于情一字,认知感悟都粗糙而贫乏,可正是这种匮乏,倒让他显得神出古异,淡不可收,如月之曙,如气之秋。
等他哪一天愿意醒过来,只怕比他还痛苦。
“你有没有被人爱过?”
润玉伴着魔尊的叩心一问,缓缓沉入梦乡。
在他眼皮耷拉之际,就隐约察觉出了不对,他怎么会莫名其妙地睡着?
可这突如其来的困意却怎么也抵抗不了,直直的将他拽入了另一个玄妙之境中。
“女儿从小拜得名师,潜心修炼,不是为了待价而沽的!长姐想当天后,那是她的选择,而女儿也有自己想走的路,九死不悔,今日拜别父君,愿您仙途通达,福泰安康!”
润玉望见一名清冷绝尘的素衣女子跪在殿中,俯首一拜后,长身而起,向他走来。
他一动,就响起了哗啦啦的磨耳之声,低头一瞥,惊觉自己双足上被万年寒铁打造的锁链捆着,而更令人惊恐的是,那不是他的脚,也不是他的龙爪,而是……鸟的双足!
润玉转动着眼珠将自己浑身上下打量了遍,这才发觉他现在正在一只浑身是血,双翅折断的五彩神鸟的身体里。
他环顾四周,认出了这里正是他数千年前来访过一次的清凰宫,那座梧桐天城里最高的神殿。
他怎会梦见这里,还被困在了一只鸟儿的身体里?
而此地与他的记忆大相径庭,他印象中的清凰宫是个开阔晴朗,花木秾华之地,即便是下雪时,也不同于昆仑山顶的万年冰寒,雪似杨花,恰是温柔。
可为什么在这个梦境里,这里到处充斥着铁锈味,空旷的大殿里有种令人窒息的森冷与压抑,连穹顶射入的天光都是暗的。
他听到高座上的人出声喊住了素衣女子,“且慢。”
那人眉目俊朗,上挑的凤眸里俱是冷色,那眼神漠然得像是翻开生死簿,带着一种天意般的冷肃。
他起身走下阶梯,对着素衣女子道:“你既然执意要抛下凤凰一族的骄傲,选择带这个人走,那就把本座赐予你的一切都还回来!”
素衣女子停下脚步,“还请父君明示。”
润玉转着脖子,侧头看她,那女子问得恭敬,但脊背笔直,自有一股傲然之气。
“把你的一身灵力留下,给那能接我族传承之人吧。”
素衣女子瞪大了眼睛,她抿紧了唇,脸色霎时苍白。
润玉耷拉着的断翼不受控制地挣动起来,霍然望向那人,破口大骂:“老凤凰,你疯了吗?她没有灵力,会老,会死的!她会死的!”
这撕心裂肺,又暗哑干涩的声音不是他的。
这是……魔尊?
他的身体被牵引着张牙舞爪地扑向凤君,奈何长翼已断,双足皆被锁链捆住,除了惊起一室不绝于耳的锁链声,什么用都没有。
什么也阻止不了。
他在凤君的眼里望见了自己那双眸子湛湛如剑出鞘,像是要把眼前人千刀万剐一般。
这眼神似曾相识,像极了穗禾双目含恨时,星沉大海,暗隐风暴。
可为什么他如今见到的魔尊,那双眼睛平平无奇,泯然众人,与穗禾的全没有半点相似之处?
他的疑惑,很快就得到了解答。
凤君隔空一把掐住了他的脖颈,慢慢收拢,紧得润玉直想咳嗽,却半点也挣扎不得。他已经有四千多年没有再感受过这种被人捏住命运,徒劳无力的感觉了。
润玉双眼发黑,听凤君冷笑道:“这翳鸟的眸子生得倒是好,可惜眼里全是对本座的不敬,你既见不得瑛儿老去、死去,那就把这双眼睛留下,换她半身灵力如何?”
“父君开恩,我愿意……”
“好!”
那个声音抢在素衣女子磕头叩拜之前,从喉咙里挤出声音,应下了与凤君的交易。
一阵钻心的剧痛,润玉的世界陷入了一片黑暗。
这片黑暗就像一场旧日的梦魇兜头笼罩住了他,他的双足断翼都开始痉挛起来,对黑暗的恐惧如同附骨之疽,穿越了数千年的光阴,在一个他同样无力掌控、把握命运的刹那想要将他击溃。
千年时光如蝉蜕,一点点剥落,层层在脚边堆满,带着辛辣的痛楚,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满心惶惶,惊恐欲绝的鲤儿。
润玉的额头冒着冷汗,呼吸都开始困难了起来,他没有瞧见那双桀骜不驯的璀璨明眸被活生生剜了下来,沾着血装进宝盒里,成了供人赏玩的翳珀,亦如他的当年。
润玉扑腾着爪子,想从这场噩梦里醒过来。
但旋即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搂住,她一下又一下轻抚着他,她的眼泪落进了他的羽毛里,蛮横的,不讲理的,滔滔不尽地烫进了他的骨血里,“不怕,我们死生都在一起。”
死生都在一起吗?
那真是……很好,很好啊。
他在噩梦的深处,却徒然做了一个此生最美的梦里都没梦过的奢望——
有一个人会陪着他,从生到死,不离不弃。
润玉的意识如在水中,忽沉忽浮,而后被透过重重树影漏下来的点点斑驳阳光给照醒了。
他下意识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,好歹不是鸟爪,也没有被锁链磨得血迹斑斑。
他抬眸向四周望去,似乎还是置身在翼渺洲,光晕将眼中的一切都渲染上了一层梦幻的滤镜。
视线里,那个清入肌骨,唯独一双眼睛艳色无边的小小人影正一步一步向他走来。
而那群簇拥着她的鸟族孩子把他团团包围了起来,其中有个孩子抬着下巴,盛气凌人地问他,“喂,你是什么?”
润玉一愕,不解这孩子在问什么。
边上有个好心的小丫头解释道:“大哥哥,我们在比真身,谁的真身更高贵,就听谁的……”
原先那个发话的小孩不耐烦道:“云雀,你和他啰嗦什么,这是外城的规矩。那是鹧鸪,这是鹌鹑,他是鬼鸮……我是金雕,她是孔雀。新来的,你是什么?”
润玉没忍住扑哧一笑,这群孩子还真是天真得可爱,又势利得让人发笑。
这世上的强弱输赢胜负又岂是单纯能以真身而论的?
可这么小的孩子就已经会用出身、血统来看人了,莫怪隐雀曾说,鸟族已病入膏肓,剜肉补疮不如釜底抽薪,革故鼎新。
在润玉不知道的年月里,在他看不到的角落里,无数的起义发生着,然后又被铁血无情地镇压了。仙气腾腾的翼渺洲也不例外,多少鸟族生灵的森森白骨铺就了凤凰一脉永世高高在上的至尊之位?
隐雀埋葬了一个又一个的同伴,最后终于踏上了反其道而行之路,踩着同道的累累白骨,够上了梧桐枝,又步步为营地爬了上去,然后再偷天换日,自上而下地将积弊一点一点拔除。
润玉曾问过他,“这一路上,可会权欲迷眼,忘了来路?”
“神上,你是个幸运的人,生而为龙,幼时登天而上,阅尽琅嬛烟海,少年封神,前途无量。你一路上所历的劫难苦楚,却是有些人穷竭一生,纵然粉身碎骨,也求而无门的,只能徒劳无功地被拒之门外,空空空地敲着重重壁垒。
“我从杀友证道的那一日起,心中已列阵挽戈,誓要将那壁垒打破,金刚菩萨、漫天神佛,谁都休想阻我!”
“不死,便不屈!”
就凭这句话,润玉暗助了他上千年。
他自己是个没什么宏图的懒散性子,只想独善其身地做个逍遥快活的散仙,可他却敬畏着撼树的蚍蜉,当车的螳螂。
这样的勇气,他一生也就只有过那么一次。
润玉,你才是那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。
孩子们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的回答,领头的那只小孔雀不耐烦地上来踢了踢他,跋扈得不可一世,“你是哑巴吗?”
周围的孩子有样学样,也想上来踢他。
“穗禾!”
一道厉喝伴着盲杖的声音,逐渐靠近。
小穗禾皱了皱鼻子,一脸怏怏,而其余的孩子听得声音立时作鸟兽散。
“又在欺负人了?”
“哪有?明明是他,问他话也不答。”
润玉见着一与如今的魔尊容貌截然不同的失明男子揪着女儿的后领,微微向他欠身致歉:“小女无状了,还望阁下不要同她计较。”
他只望着那只气呼呼的小孔雀,低眸浅笑道:“无妨,在我面前,她可以不讲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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