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霏羽

终章  情非泛泛

• 夜深忽梦少年事，梦啼妆泪红阑干

 

“陛下。”

邝露又唤了润玉一声，他才醒过神来，手中执着的朱笔已有墨迹滴落到诏书上，晕染出了一片红色。

点点朱红，触目惊心。

不过是新册封个鸟族首领，竟然又晃神了。

邝露以为他还没有拿定主意，便从旁分析道：“隐雀族长身故，如今，穗禾公主也已殒命北荒，未免鸟族动乱，再有首鼠两端之辈骑墙投机，陛下实当早下决定，新册立一位鸟族之主方为上策。”

“穗禾……殒命北荒？”

润玉敛眸喃喃重复了一遍，每一字都像有千斤重，压得他心口堵得慌。

邝露奇怪，陛下不是早就已经知道此事了吗？

日前，在陛下入太虚幻境之前，鸟族的白鹤长老亲上天界，将飞鸾宫中穗禾的命灯已灭之事禀奏给陛下，望陛下垂怜鸟族，另外册封一位族长，以定人心。

邝露迟疑道：“是啊，陛下，是有什么问题吗？”

润玉摇了摇头，本想叫邝露退下，容他自己一个人待一会儿，但想着这鸟族之主迟早都是要立的，迟则生变，还是开口道：“你父亲太巳仙人对鸟族知之甚深，他对这新任鸟族首领的人选可有举荐？”

邝露垂首道：“陛下自行决断就好，无需……”

润玉苦笑了声，将目光移向邝露，温言道：“本座是真不知还能选谁，你就大胆说吧。”

邝露这才放心地将可靠的人选说了出来，“鸟族刚刚从魔界的辖制下脱离出来，重归我天界，此时正需要一位身份上能镇得住族人的首领，这族长的人选理当出自凤皇一脉，方能服众……”

润玉点点头，表示认可，“你说得在理，接着说下去。”

于是邝露接着道：“可这当族长的却不能威望过重，以免生了二心，重蹈旧日覆辙，还是该挑个年纪小的，好管控些。如今凤皇一脉大都凋零，后辈中能符合条件的就属穗禾公主的堂妹，在昆仑玉虚宫修行的雪凰旻鸑了。”

“那便她吧。”

润玉一拂袖将诏书上晕开的朱色墨迹施法抹去，御笔一挥，书下了册封新一任鸟族族长的诏书。

 

诏书上仿如血色的墨迹可以用法术抹去，但留在心里的那一笔红痕呢？

润玉搁下御笔，恍惚间就想起了年少时的一番心事。

他自小不喜红色，可那人却偏爱穿着红裳；他不喜盛气凌人、咄咄逼人之辈，但那人却一贯的颐指气使，目下无尘。

可那是一个多么惊艳的姑娘啊，明眸善睐，一寸秋波，千斛明珠觉未多。

莲步翩跹，娉婷婀娜，一曲《折腰》，为她折腰的，又何止一个蛇仙？

可那明艳骄傲的姑娘只喜欢这世上最绚丽的东西，譬如凤凰的火焰，却看不到夜色星幕之下熠熠生辉的玉露。

也许，也看到了，只是……未入眼罢了。

少年时的他习惯了忍，习惯了让，习惯了去看开些，连听到她的侍女同她说“只不过是天帝陛下一夜风流欠下的债，何德何能，竟敢与二殿下比肩？”，他也只不过是敛眸微微一哂。

原来，他之于她，就是这么个东西啊。

他叫旭凤不要和她计较，可自己却同她计较上了，且计较了大半生。

他喜欢看她对他伏低做小，行礼作揖，那声声“大殿万安”里是他可怜而固执的自尊。

子不我思，岂无他人？

他终会找到一个不似她一般会嫌弃他的人。

“能让润玉仙念念不忘的，那定是位惊才绝艳的仙子吧。”

他望着眼前神似娘亲的锦觅，有一瞬间的茫然，只因那曲霓裳先乱了心弦，所以天河畔的那句“无与伦比”便也入不了心了？

“精诚所至金石为开，你要等的那位仙子，她早晚都会回来的。”

他笑了笑，不管多么的苦涩，仿佛笑已经成为了他与生俱来的面具。

他等得那位仙子不会回头了，为何不珍惜下眼前他还能握住的东西？

繁花似锦觅安宁，淡云流水度此生，其实……也很不错的。

习惯了退一步，便是步步退。

可就算如此，什么也不争，什么也不抢，想要守护的东西也会一件件地被那对母子剥夺了去，娘亲也好，所爱也罢。

环顾四宇，空空如也。

空空如也。

他什么也没有啊！

他忽然开始明白为什么他们都爱争权夺势了，什么都没有的时候，冰冷的权力也是能熨暖人心的，哪怕这刹那的暖意只是镜花水月，只能换得一句“方才多谢殿下解围。”

可她俯首的，不是他，只是权力。

“举手之劳，公主不必挂怀。”

负气而去，发火得莫名其妙。

后来，他终于明白，便是做了天帝，她也不会向他低头的。

夜神润玉也好，天帝润玉也罢，她始终没有看得起过他。

她只追着她认定了的光，碧落黄泉，死生不弃。

只是那个故事，与他无关。

“下个月十五，春日的第一朵花便会盛开，倒确实是个成婚的好日子……”

他娶，她嫁，只是各不相干。

冬雪和骄阳，也许注定是无法靠近的。

可她为什么都不说一声，连知会他一声都不曾，就死了？

她死了！

死在了一个他再也不能踏足的地方。

他突然就恨了起来，当初怎么就那般轻率地立下誓言：“本座有生之年，再不踏入魔界！”

让他连为她收敛尸骨也不能。

他是不是该去问问缘机，来世，那只骄傲的孔雀会投身到哪里去呢？

 

缘机说：“回禀陛下，穗禾公主的真身遭……遭魔兽吞食，元神散尽，不会再有转世了。”

润玉惊得一下子从御座上站了起来。

一瞬间，遍体生寒，只觉四肢百骸皆疼，五脏六腑俱痛。

他在缘机的眼中望见了自己的震惊、失态、惶恐，还有……无望。

她不会再有来世了。

不会……再有了。

润玉缓缓跌回了御座上，以掌覆面，心想：穗禾，今生你欠我良多，本想着来世定要你还回来，却原来……已无来世可期……

要是当年在大婚前的那一夜拉住她，而不是负气地道一句“慢走，不送”，是不是一切就会不一样了？

可惜，没有如果。

那个比花还娇贵的人儿，错过了，便是过了。

一生负气成今日，四海无人对夕阳。

 

天帝的寿辰，鸟族的新任首领旻鸑公主携着鸟族诸仙一起舞了一曲《云韶羽衣舞》。

润玉看得入神，众神也乐得奉承。

天帝向来不喜奢华，勤俭质朴，却唯独不曾禁过歌舞。

致使仙官们在私下议论，陛下是个风雅之人。

他不是喜欢歌舞，只是没能忘了曾几何时的那曲凤舞九天。

一曲舞罢，旻鸑公主偕同鸟族诸仙恭祝天帝上寿无极。

上寿无极？

润玉望着座下的娉婷倩影，吐出这世间最恶毒的祝愿。

一时间，只觉故人归来，亦如昨日的趾高气昂，冷笑着睥睨他——

润玉，山河永寂的滋味如何？

他伸出手来，想要再去触碰一下那明丽的容颜，可伸到中途就醒悟过来，故人不再，一切不过是梦幻泡影。

他冷醒地收回了手，依旧是那个端方自持，清贵无双的天帝。

 

下月十五，鸟族族长邀天帝陛下赴翼渺洲观赏春日的第一场花宴，以表鸟族示好之意。

润玉觉得自己不该去，天界无花也就无花吧，难道去看上一眼，就会生出花来吗？

可他还是去了。

润玉落到了飞鸾宫，那个人曾经住过的地方。

他以为能在这里寻觅到那人留下的气息，纵是魂魄易散，但她在这世间来过一场终归会留下些许印记的吧？

哪怕只是一丝半点也好。

可入目的，只有空空。

人去楼空，偌大的宫殿里只剩砭骨的寂寥。

他施了个法诀，将整座宫室打扫干净。然后，缓缓地在那人的书桌前坐下，想象着当年那人坐在这里会干些什么呢？

他翻开桌案上的卷轴，那是那人曾经看过的书，其实是本挺无聊的话本故事，但他却生起了十二万分的兴趣，拿了起来，一字一句，看得非常细致。

“陛下，原来您在这里啊！”

润玉恍惚间听到了一声“殿下”。

但他知道，那只是他故意而为之的错觉，她又何曾会这般热情而恭敬地唤他。

他抬起头来，见旻鸑公主缓步而来。

“陛下，您怎么来了这里？您，您和……我阿姐很熟吗？”

润玉不知道该摇头，还是点头，最后落到口上唯有：“本座与令姐……情非泛泛。”

数千年心事，到头来，原来只这四字——

情非泛泛。

·END·

番外会有位“新朋友”出没，有兴趣可以看下彩蛋~